第239章 王见王见王
作者:东周公子南
香雪楼三楼左廊一排的房间今夜皆悬朱牌,上书“谢客”二字。唯有最里间的那扇雕花门内华灯通明,亮光透过几层珠帘帷帐,在廊厅的墙壁中折出橘明色的光影,倒衬得门扉上的鎏金暗纹愈发鲜亮。
廊下一共七人。王泰的四名护卫站得笔直,神情机警;王揖只带了两名家仆,周身没有明显兵器,但气质渊渟岳峙,很有高手风范。最后一人是陈青珊,抱剑倚在门旁,神色清冷,身边放着一张齐腰高的立柜,柜上置小案,案上摆着精致小食和冰鲜水果。
陈青珊高冷一会儿后就用竹签扎剥好壳的荔枝肉吃,然后又高冷一会儿,再来一块金乳酥,如此循环,吃得津津有味,看得四卫两仆怨念甚重.....
房间内,气氛微妙。
三王各有所私,各有所惑,各有所求,又各有所忌。似乎都想以静制动,一时间谁也不开口说话。
王揖放下筷子,准备开扬。
王扬率先举杯道:
“两位族叔——”
王揖手掌一切:
“诶?等等!怎么两位族叔?这辈分不对呀......”
王泰啧啧摇头:
“之颜呐,你连自家长辈的辈分都没搞清楚......”
王扬神色一肃:
“懂了。”
他先向王揖一拱手:“族叔。”
王揖满意微笑。
再向王泰一点头:“阿兄。”
王泰神色一僵:
“等会儿!这怎么出来个阿兄?”
王扬纳闷道:
“我族叔是你五叔,你可不就是我阿兄吗?”
王泰连连摆手:
“不对不对,我是你族叔,我五叔是你族叔公。”
“阿兄你这是按没分宗前的原谱论的。按分宗之后的新谱,我高祖父和我族叔的祖父是同辈,后来我们这房承嗣大宗,兼祧小宗,平白涨了一辈。是吧族叔?”
王扬看向王揖,一脸乖巧。
王泰也看向王揖,一脸懵比。
王揖笑道:
“是按分宗前论,还是按分宗后论,你们俩个定,我无可无不可。”说完就开始干饭。
王泰看着王揖,疑惑问:
“这怎么又出来个分宗呢?之前也没提过啊!”
王揖专注地饮酒吃菜,也不应答,彷佛根本不知道王泰问的是他。
王泰只好看向王扬,语气微嘲:
“之颜呐,你之前拜族叔的时候,可没说什么分宗前后的事儿。”
王扬眨眨眼:
“我说了的。阿兄不记得了?”
王泰摆出长辈的架子,轻飘飘的一笑:
“没有的事儿。”
王扬认真说:
“第一次见面时就说了,无前也听到了,阿兄你一问无前就明白了。”
王泰眉间闪过一抹隐怒,手掌攥紧,然后松开,笑道:
“那我兴许是忘了......”
王扬重新举杯,先向王揖:
“族叔!”
王揖持觞,热情回应:
“贤侄!”
王扬再转向王泰:
“阿兄!”
小畜生!
王泰扯出个笑脸:
“阿......阿弟!”
小畜生!!
王扬动情说道:
“我这一脉,家世早衰,人丁零落,虽有琅琊之姓,而无鼎食之资。初至荆州之时,身无长物,形影相吊,举目四望,唯余一人,茫茫然如坠雾海。幸蒙二位尊长不弃,时加照拂。每忆及此,未尝不临风流涕......”
王泰嘴角一抖,瞄向王揖。
王揖撂下酒杯,感慨道:
“剑出昆吾,必千锤以成器;玉生荆岫,终百琢而呈章!贤侄虽际有坎坷,然能养成如此才气,实乃家族之幸!族叔心中甚慰!但这杯酒,族叔不能饮。族叔惭愧呀!”
王揖说到此处,唉了一声:
“族叔初至荆州,对你哪里谈得上照拂?还是多亏你阿兄,你这杯酒,当先敬他。”
王泰马上道:“其实我——”
王扬朗声道:
“阿兄容禀!弟初至荆州时,虽知阿兄在此,然家门衰败,不敢贸然登访,以宗枝流远,飞伏异路,恐有攀附之嫌。阿兄不弃弟之鄙陋,通亲问,叙人伦,查谱牒,排辈行......”
“我我没查谱牒!”
王泰有些措手不及。
他这次赴宴,事先并不知道王扬在扬,是王揖给他来了个突然袭击,直接上门说是自家人聚一聚,王泰不便推辞,只好跟着上车,到了地方王揖才说还有一个王家子侄,王泰问是谁,王揖还卖关子不说,说等见了就知道了,王泰抱着一丝侥幸,以为王揖说不定是带了哪个同宗小辈来,结果一看是王扬,顿时头皮发麻!
他不怕见王扬,但在王揖面前见王扬,这事儿就有点复杂了。
他祖父生九子,他父亲是长子,王揖是老五,虽说是嫡亲的叔父,但分家已早,可谓同亲不同心。更何况如今朝局晦暗,便是亲兄弟之间,立扬都未必相同,叔侄之间,又怎敢交心?正如自己暗中投在竟陵王门下,王揖是不知道的,同理,他也不知道王揖现在到底怎么回事。
他这个五叔表面上优游度日,从容自在,但其实为人精明得很。不说别的,单说官运,就比自己通达许多。王融曾经有过一句戏言:“三真六草,为天下宝。七廉九锐,不如五巧。”
前两句是说书法,三叔的真书(隶的变体,当时又称今隶、楷书)和六叔的草书,并为至宝。七叔廉而不刿,小九叔豪锐气盛,但不如五叔妙巧。
所以当他“妙巧”的五叔把王扬引入宴席,他一下就蒙了。当扬揭穿王扬?那小畜生肯定拖他下水;不揭穿他?那自己这算是给王扬身份证明了......还有五叔是怎么回事?他引王扬来是什么意思?他知不知道王扬底细?王扬那小畜生是怎么和五叔搭上线的?
王泰一肚子疑问,骑虎难下,连私下里试探地问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就直接同席,还开家人宴,现在被王扬当扬指出“查谱牒”,一时情急,脱口反驳。以前当着那群学子面和王扬以叔侄相称,就算日后有人问起,尚可推说是一时不察,被王扬蒙蔽。若是查了谱牒,还认了亲,到时王扬身份一漏,自己岂不成了包庇?
王扬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王泰:“阿兄,你查过了。”
“没查过!”王泰断然否决。
“你看你又忘了,你当时说你听闻我白虎道扬论学,‘一战成名’,是‘大喜过望,与有荣焉’。赶忙打听,是族里哪一支出的‘青年才俊’......”
王扬说到这儿一顿,向王揖解释道:
“这是阿兄勉励的话,侄儿是不敢这么自夸的。”
王揖连连点头:
“知道知道,你是最谦虚的了。”
王泰:???
他忙解释道:“我是那么说,但没真打听——”
“打听了!阿兄你曾经在司徒府任职,帮司徒府参军贾渊修过十八州士族谱,和义兴的几位同宗都有书信往来。所以你就给他们写信询问,结果他们没听说过我。你说没听过也正常,譬如‘兰之生谷,虽无人而犹芳’。许是‘我在家乡久伏,到荆州才高飞’......”
王扬又是一顿,向王揖解释道:
“这是阿兄抬爱的话,侄儿是不敢这么自诩的。”
王揖频频颔首:
“知道知道,你是最内敛的。”
王泰:!!!
王泰又尴尬又纳闷儿,问道:“五叔,你之前认识他吗?”
王揖坦然答:“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说你知道......”
王揖一叹,缓缓开口道:“所谓......”
然后,
突然就没声了。
王泰仔细听,
没听到。
再仔细听!
还是没听到!
??????
王泰一时间竟陷入自我怀疑中!
他是说了什么我错过了吗?
王扬一嗟,徐徐启唇说:“白头如新——”
王揖眼眸一亮:“倾盖如故。”
王扬轻叩案几:“聚散如露——”吟罢饮尽杯中酒。
王揖微敲桌面:“相知不负!”言毕倾尽盏中酿。
两人互示空觞,相视而笑。
王泰满头问号:到底谁俩是真叔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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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王揖和王泰父王慈都是王僧虔之子。《南齐书》只记了王僧虔五个儿子姓名,按照南齐书的顺序,最后一个记的儿子叫“第九子寂”,则说明其至少有九子。《南史·王彬传》云:“彬字思文,好文章,习篆隶,与志齐名。时人为之语曰:三真六草,为天下宝。”故知王志是老三,王彬是老六,所以王揖的儿子王筠曾经写过一篇《为第六叔让重除吏部尚书表》,收在《艺文类聚》里,就是替王彬写的。
王揖排在王志后,在彬前,介于三六之间,或四、或五,我设定的是五,但未必合于史实,说不定是老四。
ps.荔枝之运与食,起源甚早:东汉时“南单于来朝,赐御食及橙、橘、龙眼、荔枝。”(《东观汉记》)王逸有篇《荔枝赋》,就是大赞荔枝,说它“超众果而独贵”。
魏文帝诏群臣曰:“南方果之珍异者,有龙眼、荔枝,令岁贡焉。”(《南方草木状》)
又曰:“南方有龙眼荔枝,宁比西国蒲萄石蜜乎,酢且不如中国。今以荔枝赐将吏哙之,则知其味薄矣,凡枣味莫若安邑御枣也。”(《艺文类聚》)
南朝时刘霁写过一首《咏荔枝诗》,其中有句:“良由自远致,含滋不留齿”,所谓“自远致”,就是来路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