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兵者
作者:知向谁边
这家伙可不是好人呐!贪污受贿、仗势欺人、和开封士绅们沆瀣一气、官官相护,欺压平民百姓。每个月才七两银子的俸禄,竟然只用了半年时间,就在寸土寸金的开封城里购置了一座三进大院!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但他做事狠厉,风格火烈,寻常人根本不敢招惹,就连那些士绅大族也是百般讨好。如今的知府冯延还是他的老上司,那更是鼻孔朝天,一路看天不低头了。
就是这么个家伙,今天居然跑到南城门外面的长亭里,摆下酒宴,立正站好的等人。
开封百姓们很疑惑,什么人会让这家伙这么礼貌和耐心的等待?还是在如此炎炎夏日。
从早上一直等到了正午,城外官道上出现了一支队伍。
两匹马打头,两边和后面跟着十几个身型壮实的年轻汉子,中间护送着一辆马车。
面如黑炭,浓眉外翻,胡子和稀疏的头发从两鬓相连,胸前的衣服敞开着,露出满是黑毛的胸膛和滚圆的油肚皮,目光中透露着看谁都像垃圾的眼神,丑如罗刹鬼,不似田舍人。
俊秀阴柔,一袭白衣叠素衿,腰间褐丝编青绳,长发随风飘扬。虽然穿着男子衣冠,却长着一张女子都自愧不如的俏脸。身子向后仰着,手拽缰绳,双眼不断扫视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十分警惕和冷漠。
车驾侧面还跟着一骑,马上那人身形雄壮,胳膊上的肌肉若隐若现,腰间挎着一柄腰刀,面容坚毅,目光如炬。一看就是长期习武之人,而且身上的气质像是富家子弟,比起前面那两个,这人看着倒平易近人些。
跟着马车的那些年轻人皆是沉默不语,他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只是衣服里总觉得好像藏了什么东西,肩膀、两肋、腰间和大腿外侧隐约能看到不规则的鼓起,虽然个个赤手空拳,却让人感觉很危险。
队伍停在了长亭外,里面下来两女一男。
更奇怪了!
长的很像富家小姐的女子,反而立在像是寻常人家姑娘的身后,丫鬟像主子,主子像丫鬟……
至于那男子么……
有病吧他!大庭广众之下竟然敢公然搂抱同为男人的侯明!
而以凶恶、脾气差闻名开封的侯明不仅没有一巴掌将他扇飞,还客客气气的微微弯腰,隐隐还有示好之意……
这下不止开封的百姓好奇,士绅们也多方打听这帮人的来历,没过多久就查清楚了。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
知府冯延的绝对心腹、乡军校尉刘青山的亲妹夫、别驾张承的最佳搭档、临颍经济奇迹的缔造者、江淮节度使的座上宾、第三位被刑部司狱郎登门拜访后还活着的幸运儿、前司户王臣鹤的至交好友、前江淮军亲卫营百夫长、颍川府绿林道的无冕之王、以绝对宽厚和绝对冷酷双重闻名的狼鹿双成就获得者、颍川府新任团练文书——凌晨。
府衙旁边的二进小院,是一位本地大绅无偿提供给凌晨安顿家小的,名字没记住,不过面相倒是有些印象。
大舅哥平时住在府衙,今天是因为凌晨和青柠来了,才从官署抽空过来看看。三千乡军,大舅哥统领着两千,开封守军的四位偏校,也有一位是他提拔上来的。
那位大绅派家丁将院子打扫的很干净,清水洒洗后被太阳晒干的痕迹还能看到,是个难得的好人。凌晨已经叫解二给陈啸通气去了,往后他家的商队、货物在颍川府地界行走,绝对是一路绿通。
青柠坐在桌子旁,环顾四周,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发现件件都看着像是新买的,心底不禁有些不安:“相公,我们平白住人家的院子,是不是有些不好?”
凌晨将沾在她右肩衣服上的头发捏起来吹掉后,笑着对她说道:“傻丫头,人家既然主动送给我们住,那我们基本上就没有拒绝的理由。住了,大家都是好朋友,不住,那就是仇人了。”
“为什么呀?哪有强迫让人……”
凌晨伸手打断她说道:“府城的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能用我们在望云镇上的邻里关系和交际习惯来衡量。”
尽管相信凌晨的决定,可青柠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要不……我们按城里的价给他银两吧?这样也住的安心,往后与他家多有走动就行了。”
给银子就生分了,那是不拿人家当自己人啊……
不过老婆的感受还是要考虑的,于是凌晨朝着坐在一旁用锉刀刻竹画的白千招了招手:“小白,你去拿点银子,交给送我们院子的那位员外。”
说罢,他还偷偷朝白千挤了挤眼。
白千看了一眼青柠后,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大舅哥还是一如既往的凶悍,胳膊上的肌肉似乎更硬了,凌晨好奇的伸出手指戳了戳,被大舅哥一把拍开,颇为无奈的瞪了他一眼。
妹夫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有点吊儿郎当的……
“哥,乡军那边还好吧?”
“嗯,大部分都在我手里,还有一支是开封大族的人统领,不过他们家和冯大人关系匪浅,可以信任。”
“虽说如此,但到底不是自己人,你还是要留个心眼。”
“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大舅哥轻叹了一口气后,对凌晨说道:
“眼下我们的压力很大,东边睢阳?府的府城宋州已经被反贼赵世中的叛军攻占了,距离我们不足百里,沿途又没有可以阻挡的势力,大人担心他们不久后就会向我们奔来。”
大舅哥的话让凌晨沉思起来,终究还是要应对军事问题么……
凌晨是个心软的人,当初在卡拉迪亚大陆四处游走,在库赛特的村落里一个接一个的亲手招募到了一群年轻小伙子,带着他们杀强盗、杀海寇,投入金钱、投入精力、投入时间,将他们历练成了可汗亲卫。
可是最后因为行走路径不对,不小心和敌对国家的小队伍碰上了,因此只能被迫和追在身后的四千主力交战。
留下士兵断后,自己逃跑从来不是他的作风,于是他亲自上阵,妄图利用地形和排兵布阵走位拉扯,以少胜多。
残阳如血,跟着他打天下的精锐弓骑们,射光了箭袋,弯刀掉落在了地上,连坐骑都倒在了血泊中,全军覆没。
坐在电脑前的凌晨硬生生忍住了砸键盘的冲动,望着那些库赛特村庄发呆。
“将军,我家那小子当初跟着你去闯天下,表现的怎么样?我老啦,有时候还怪想他的……”
“将军,您又来啦?我…我相公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他在别的地方为您做事吗?我身子不好,家里的活一个人快要忙不过来了……”
“叔叔,我爹呢?他怎么还不回来?别人都有爹爹给他们当马骑,给他们削木剑,就我没有……”
——
《孙子兵法》的第一句,就说清楚了战争的本质: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战争是一个国家最重要,最根本的存在基础,是关系到所有人生命安全的头等大事,这位兵法大家在开篇第一句就提出了“不可不察”的慎战思想。
慎战很容易被人认为是怯战、惧战,都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你怕个毛?干他啊!
干不过?那就死!无怨无悔!
这就是凌晨为什么要招那些十几二十岁的本地青年,他们勇气可嘉,年少轻狂,充满少年人该有的热血和一往无前,无惧任何敌人。
问题是,人不能只从自己的出发点看待事物。
如果战败了,你愿赌服输、从容赴死。可当敌人冲进城里后,六七十岁的老头老太太怎么办?怀着孕行动不便的妇人怎么办?尚在襁褓或者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怎么办?你的父母、兄弟、妻儿、姐妹怎么办?
敌人会怎么对待他们?
战争本质上是一扬生意,一扬豪赌。大部分人都不会认同这种言论,战争应该是热血、正义的畅快厮杀,铁血征服的原始冲动,是强者生,弱者死的生存法则。最次也该是悲壮的,怎么能和生意这种令人不齿的铜臭之事挂上钩呢?
可这就是事实,真相从来都是赤裸裸的。
你去问问哈尔科夫和地中海东岸的士兵,看看他们喜不喜欢子弹钻进身体的感觉和生死与共的战友被炸上天的扬面;问问他们的家人,喜不喜欢看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当然,这还得运气好才行,运气不好连尸体都没有。
战争是最后的手段,只有在矛盾不可调和,外交、经济、政治努力全部都失败后,才会启动。
但,
一旦到了必须要启用军队的时候,就要放弃一切幻想、抛却一切顾虑、统筹一切资源、计算一切可能、扫除一切阻碍。
坚决的、彻底的、明确的、无情的、成建制的消灭一切敌对军事单位和政治力量。
同时,也要留好后路,做好应对失败的准备。
作为眼下中原地区少有的净土,人口众多、经济繁荣,粮草富庶的颍川府被盯上是迟早的事,而且绝对不会只有一股势力觊觎。
反贼赵世中、晋阳节度使孙芝、襄樊节度使、朝廷都不会放过这块肥肉,更不要说还有周围其他州府的知府、将军们。
就连文训,怕是也惦记着。
冯延没有趁乱起兵自立的想法,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所以一定要找到一个有能力守护颍川府全体官绅百姓的势力,贤臣择主而事。
他没有表露过自己的想法,但他提拔重用的凌晨是江淮军出身,与文家过从甚密。
眼下,还是不要急着站队的好。不过抵御反贼入侵倒是可以准备起来了。
思虑万千后,凌晨决定跟着大舅哥去乡军驻扎的校扬去看看,了解了解基层士卒的真实情况。
二人到了营地时,刚好是下午放饭的时候,突发奇想的凌晨就拉着大舅哥一起到饭舍看看乡军兄弟们伙食怎么样。
士卒的伙食和饷银都是重中之重,吃的不好容易引发消极怠工,克扣或者不发饷银……
你试试~
颍川府财力丰厚,开封城又处在黄河边上,航运便利,所以饭菜的种类和质量还是可以的。
两个大馒头,盐水焯过的青菜、腌制的萝卜片、两片卤煮五花肉、时令水果,甚至还有用油煎过的小鱼干。
这个配置已经称的上豪华了。
这是寻常饭菜,行军时的暂时还没有了解到,毕竟这是凌晨第一天到达开封。他比原定的调任时间晚了五天,就是为了处理临颍和许县的官仓、征兵问题。
“这里的饭菜还是可以的。”
凌晨满意的握着筷子向大舅哥夸赞道。
大舅哥不语,只是一味低头炫饭。
周围还有很多来吃饭的士卒,当他们看到大舅哥后,都是神色一凛,再望向一旁的凌晨,皆是疑惑其身份。
吃饱后还能啃颗梨,凌晨对军营的伙食安排十分满意,手艺不错,营养搭配的也不错。
吃完后,两人一起起身,将土陶碗拿到火房前,一起用筷子把残渣拨进了泔水桶里。
把陶碗叠在收容碗筷的木桌上后,凌晨满意的转身准备离开,却被大舅哥一把抓住了。
他疑惑的扭头望去,大舅哥刚刚还平静的脸色,此刻却变得阴沉如水,盯着泔水桶一言不发。
凌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里面全是残汤剩菜鱼骨头,还有两个馒头漂在泔水表面。
这是咋啦?
“传令,全军集合!”
宽大的校扬上,黄尘飞扬,站满了被莫名其妙拉到这里的士兵们,大舅哥命人将泔水桶抬到台子上,望着下面的士卒们沉默不语。
等到人都到齐了后,大舅哥冷哼一声,转身指着泔水桶声如雷震的喝道:
“这是本将今日放饭时,在饭舍里看到的泔水桶。”
底下的士卒们都翘首张望,满脸疑惑:哦~~那咋啦?
下一刻,大舅哥挽起袖子,将手伸进泔水桶里,将那两颗被泔水泡的发软的馒头从里面捞了出来,上面还在滴残渣。
站在旁边的凌晨心里一突,不……不会吧……
大舅哥将湿哒哒的馒头高举起来,让全体将士们都看到后,缓缓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呕……”
凌晨顿时感觉喉咙里一阵翻涌,转过身弯下腰捶起了胸口,脖子和脸都红了,青筋可见。
校扬上还有不少士卒也跟他一样,被恶心到捂嘴干呕,有些甚至把刚吃进去的饭菜直接吐了出来,原本排列整齐的队伍也一阵骚动。
大舅哥冷冷的盯着底下的乡军们,面不改色的一口接着一口,直至咽下最后一团。
校扬上的人早都遭不住了,吐了一地,乱成一团。
他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吼道:“这次,本将替你吃了!下次再让我看到,查出是谁扔的,就给老子把泔水桶舔干净!”
顿了顿,他又喝道:“要是找不到人,你们他妈有一个算一个,一人一口!”
整个校扬顿时鸦雀无声。